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腳撲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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腳撲朔

蕭銘開門見山地道:“請將軍相助,是實在沒有辦法,不然本王不會親自前來,連正旦的朝會都沒去盛京覲見。信中同將軍所說千真萬確,眼下形勢危急,只有將軍麾下十五萬人堪得一用。”

陳灌的聲音從簾後飄來,帶著疑惑:“哦?我收到王爺的信,很是詫異,著人探問了京中消息,並未聽說朝綱紊亂。薛家許多人我都認得,靖武侯臥病在床,薛閣老也八十高齡了,其餘子弟官位都不高,他們要造反,拿什麽來反?先帝的子嗣只有陛下一個,親兄弟裏除了王爺您,再無其他人了,他們難不成是想推個姓薛的做皇帝?還有那楚青崖,我也見過,黃口小兒一個,倚仗著自己有些才學,便不把旁人放在眼裏,想來在京中也是孤臣。他去年才入閣,哪有那麽大能耐,王爺怕不是多慮了吧!”

蕭銘嘆了口氣,“若沒有物證,本王也不敢信啊。若是別人嘴裏說的,聽聽也就罷了,犯不著惹一個世家高門、一個當朝新貴,可這回是本王的皇姐相告,豈能當成嚼舌根的事?我這皇姐性子柔弱,嫁到薛家二十多年,恪守婦道,生兒育女,沒有一天壓在薛家人頭上過,她決計不會騙我的。”

陳灌驚訝地摸著胡須道:“是安陽大長公主同王爺說薛家聯合楚閣老謀逆?”

“正是如此。將軍不知,外人看來她與侯爺鶼鰈情深,實則大有隱情。將軍可還記得當年靖北軍的虎符失竊?好端端一個兵符,眾目睽睽之下放進匣子,怎麽第二天就不見了?就是薛祈賊喊捉賊,監守自盜,勾結北狄意圖謀反!我那殯天的皇兄心軟,聽了安陽求情,只奪了他兵權,沒把他砍了,這倒好,往後又生出事端來!”

“還有什麽事端?侯爺都下不來病榻了。”

蕭銘痛心疾首,拊掌道:“將軍跟過薛祈上戰場,知道他身體強健,就不疑惑他為何病成這樣嗎?全是裝的!先帝鐵腕雷霆,他不敢輕舉妄動,便韜光養晦,一裝病就是九年。他怕安陽看出來,竟暗中給她下藥,還換了她身邊的宮衛,可憐我那阿姐不僅守了活寡,身子也垮了,一年到頭都在寺廟養病,只能見上孩子幾面。她養的那個姓薛的小畜生也像他爹一樣心狠,瞞著他娘,幫著宗族,他在國子監收了上百個學生,個個都是華族出身,父母逢年過節趕著上侯府送禮,因有這人情關系,把薛家子弟安排得滿天滿地都是。如今的薛氏,除了在五城兵馬司、五軍都督府、上十衛有說得上話的人,六部也有,各省也有,聚起來簡直是一手遮天,就待靖武侯有朝一日病愈,自比伊尹行廢立之事!”

陳灌聽他提及薛湛,兩道粗眉皺成“川”字,“王爺不可妄言,我家閨女能上國子監,找的就是薛先生,聽內子說,他為人很是儒雅,沒有那些官場上的習氣。”

蕭銘並不奇怪他回護薛家的反應,“本王說了這麽多,終究只是一面之詞,還有兩樣東西要給將軍過目。”

他對身後的小沙彌道:“拿出來吧。”

小沙彌從袖中拿出一個不起眼的鐵盒子,正要走過去,陳灌嫌棄道:“我家祖孫三代都拜太上老君,生平最討厭和尚。”

“喔,是本王考慮不周了,其實他二人不是和尚,是易容成這般模樣的。”齊王拿出盒裏小巧玲瓏的白玉,朝紗簾一丟,“撲”地一下丟給陳灌,“將軍可識得此物?”

白玉觸手生溫,陳灌放在眼前細細一看,越看越心驚,喃喃道:“‘必會君符,乃敢行之。燔之事,雖毋會符,行也’……這不是當年丟的那左半枚虎符嗎?怎會在王爺手上?”

蕭銘哀聲道:“安陽忍辱負重,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,才弄清兵符被靖武侯藏在何處,冒著殺身之禍偷出來。兩個月前她從湯沐邑回京,路上悄悄派人送信給我,寫盡了這些年薛家是如何狼子野心,她又是如何受欺侮的。我雖與她不是一母同胞,卻只有她一個姐姐,自小感情深厚,信中所述,字字悲切,不忍卒讀,她願與薛家一刀兩斷,讓結黨營私的賣國賊臣得到報應!將軍手上已有右半邊虎符,左半邊現下給你了,除你之外,本王再想不到第二人有此魄力抗衡薛家,當初你跟先帝入京,是從龍之臣,赤膽忠心,為了他唯一的血脈,可否再率靖北軍與本王匡扶社稷,鏟惡鋤奸?”

陳灌聽聞此番高談闊論,手中把玩著兵符,良久不語,浴房裏靜下來,只有兩個石獅子頭嘩嘩地吐水。

“我離鄉去國,一晃就是九年了,這日子過得真快啊。”他淡淡道,“王爺信任我,肯與我說這等隱秘,叫我受寵若驚。但一朝天子一朝臣,我若拿著這虎符,帶十五萬人隨王爺進京,只怕會成為眾矢之的,至於您,往壞了說,輕則流放重則賜死。王爺此行前,做好準備了嗎?”

他說得隱晦,蕭銘卻聽得明白。

一朝天子一朝臣,陳灌對先帝是忠心,可連小皇帝的面都沒見過。這虎符就是個冠冕堂皇的調兵借口,誰拿了左半邊,誰就能代表天子。

至於是不是真的清君側,就不那麽重要了。

“將軍得了本王的信,想必也是深思熟慮、輾轉反側,最後才下定決心見我這個藩王,邁出這一步,定是有膽量做大事的。”蕭銘笑道,“成事之後,將軍就是大燕第一等功臣,食邑萬戶,配享太廟——這說得遠了,現下本王能許給將軍的,是銀票萬兩,和一門親事。本王帶著犬子身上的信物,願與將軍結為兒女親家,對三清六禦立下誓言,永不相背。”

陳灌思忖片刻,摩挲著流出冷水的獅子頭:“王爺誠意,在下感佩於心。您說的不錯,我敢來見您,也是不想在這偏遠苦寒之地浪費下半輩子。”

他高聲喚道:“楚楚,把契約拿來,讓王爺過目。”

暖房裏那女子往身上裹了件絲質披風,從頸項遮到腳踝,裊裊娜娜地捧著一只匣子走了出來,綠羅裙如荷葉動水波。她身段高挑,一頭烏發比上好的絲綢還順滑,沾著水汽從胸前垂到腰際,遮住了半邊玉雕般的側臉,露出一雙情意綿長的眉目來,微抿的嘴唇似雪上綻開一朵紅梅,艷色裏帶著絲清冷。

饒是生平見慣美人的齊王,也不由多看了一眼。

“這是將軍從何處尋來的愛妾?朔州竟有此等佳人。”

“王爺這話可折煞她了,她是胡姬,大字不識一個,骨架子生得也粗,不比咱們大燕的女子善解人意。”陳灌呵呵笑道,“這契約是我依著王爺信中的意思親手所寫,沒有第三人見過。王爺若覺得可行,便留個墨寶,咱們一式兩份,若是不行,咱們出了浴堂再商議,以王爺的意思為準,這樣如何?”

美人將盒子放在池壁,垂首不語,一股芬芳飄了過來。

蕭銘又看了她一眼,不知想到何事,恍惚了須臾。他打開這盒子,拿出兩幅薄薄的素絹,絹上文字一模一樣,甚是簡短,就是把他書信裏幾句話重述了一遍,最後發了個重誓,先考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寧雲雲。他拿起毛筆,左思右想,不寫怕陳灌疑心不肯出兵,寫了卻覺這一紙契約來得太過容易,況且若走漏出去就糟糕了,是以筆尖停了半天也沒落下去。

……還有另一件物證沒給陳灌看,而他也沒問。

陳灌卻突然道:“且慢!楚楚,收回來。”

蕭銘下意識將兩幅絹攥在手中,“將軍這是何意?”

此舉正中陳灌下懷,他嘴角微勾,“瞧我這記性,王爺不是還有另一樣東西要給我看嗎?我倒好奇,王爺除了許我升官發財,還有什麽寶貝,如此有把握說服我把全家的性命都押上?”

蕭銘心下一松,揚眉道:“是本王的疏忽,這可是極大的秘密。你只知薛氏勾結楚閣老意圖謀反,可知薛家要推舉的宗室是何人?”

他背過身問小沙彌要了一物,交給美人,她看也沒看,輕移蓮步走到陳灌一邊。

陳灌拆開那錦囊,裏頭卻是一幅五彩提花錦緞,和聖旨一色,料子也相同,上頭有個花押印,寫了八個字——

【庚午己卯丁醜甲辰】

這生辰八字甫一入目,他心頭巨震,一時間竟忘了言語。

只聽蕭銘意味深長道:“勁瘦如竹,側鋒如蘭,筆筆如刀。陳將軍,我父皇的字,你還記不記得?京城陳家的老宅裏可是有禦筆所題的匾額啊。”

他拿筆在一張素絹上畫了押,放回匣中,低沈的聲音蒙著水霧,在浴房裏幽幽回蕩,“你可知這上頭是何人的八字?又為何寫在這方送往欽天監的緞子上?弘德元年春闈殿試,楚青崖那麽好的口才,連裴閣老都不能駁他半個字,為何偏偏被排在進士最後一名,又被扔到休原去做縣令?短短九年的時間,你以為他真能憑——”

話未說完,面前忽掠過一陣冷風。與此同時,陳灌擡起右腕將鑰匙往獅子頭上一敲,“叮”的一聲尚在耳邊,寒光已抵上喉嚨。

蕭銘根本沒看清自己是怎麽被人挾持的,整個身子就從浴池裏被揪了出來。下一刻,他眼睜睜看著墻壁轟然倒塌,水流從磚縫裏狂噴而出,幾個黑影從水中躍起,刀光橫空朝兩個小沙彌劈去,彈指間過了幾招,那兩人自知不敵,倉皇向門口逃竄,還沒挨到木門,“嗖”地一響,一枚鋥亮的箭頭從外頭射進來,險險就紮到了臉。

走廊上起了喧嘩。

“多謝王爺誇獎,只是這世間千千萬萬人,八字相同的總能找出那麽幾個,為何非要栽贓到本官身上?”

蕭銘瞪大眼睛,看著被毀的浴池、洩洪般噴湧的冷水、被縛住雙手的易容師,不顧脖子上流出血絲,顫抖著指向附耳低語的美人,這張似曾相識的面孔讓他如遭雷擊。

“……你,你——是你?!果然,果然……”

楚青崖那柄不知從何處抽出的匕首抵深了一分,滿頭烏發搖曳垂蕩,更顯得面如傅粉、眉黑似墨,臉龐沾了水珠,略有妝跡化開,“王爺說什麽都好,偏要舊事重提,本官可是費了好大勁,才忘了當年進士倒數第一。”

“你使詐!”

他冷笑:“比起王爺在虎嘯崖設伏,炸車驚馬,雕蟲小技不足掛齒。趙家香水行進了謀逆犯,人證物證俱在,一萬朔州衛就在坊子外圍著,王爺就是再帶十二個高手也飛不出去。”

蕭銘又驚又怒,目眥欲裂地吼道:“陳將軍,我們之前講得好好的,你為何如此待我?!”

他艱難地轉過頭,楚青崖善解人意地把他換了個方向,用刀把子示意他看,“你知道這位陳將軍為什麽討厭和尚嗎?”

兩句話的功夫,那“陳灌”已披上一件長袍,在滿地狼藉中搜尋著,聲音雀躍:“啊,找到了,字還沒糊。”

而後抱著匣子,把一張濕淋淋的臉湊近了,笑盈盈地道:“王爺,我的妝早被水汽熏化了,你帶的這兩位小師父若是近前來,一眼就能看穿我的易容術,我可沒到青出於藍的地步!”

蕭銘驚駭萬分,這張臉分明是個女人,一個粉面桃腮的年輕姑娘!

但她的聲音明明是粗獷的男聲,配上這嬌俏狡黠的語氣,讓人寒毛直豎。

進浴房這麽久,他就是坐在她對面,隔著簾子聽她編了一整套瞎話,被這兩人當成了猴來耍!

一股薜荔蟲的花香從她身上傳來,他楞了一瞬,驚叫道:“你,你也是南越人!”

扮了半天陳將軍的江蘺眨了眨眼,如實道:“不是呀,我是永州人。”

楚青崖補充:“王爺該知道永州有個桂堂,就是那個把金銀源源不斷送到乾江、替你籠絡天下學子的桂堂。這位江才子可是堂內的甲首,與你身邊兩個南越來的先生還是舊相識呢,她如今被朝廷招安,戴罪立功很是勤勉。”

他看齊王的臉色越來越白,張口欲言,利落地點了他啞穴,勾唇道:“我知道王爺沒說完不甘心,留著回衙門慢慢說,咱們有的是時間……哦,是想問她怎麽沒像其餘代筆一樣死於非命?本官又是如何找到她的?”

江蘺扯了下他的頭發,用眼神警告他別亂說。

楚青崖把齊王推給一個士兵,傲然道:“自是本官年輕貌美,色藝雙絕,她找上門來求嫁。本官娶了她做夫人,她有陛下封的一品誥命,誰敢動她一根頭發?”

……他當著這麽多人的面說什麽胡話?!

她不是,她沒有!

江蘺捂著臉,雞皮疙瘩都起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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